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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飘花如梦

【全文完】古香古色之--寂寞空庭春欲晚  作者:匪我思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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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2 16:46:53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章
黄昏时分雪下大了,扯絮般落了一夜,第二天早起,但见窗纸微白,向外一望,近处的屋宇、远处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。丫头侍候用青盐漱了口,又换了衣裳,大丫头荷葆拿着海青羽缎的斗篷,道:“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呢,叫大爷进去吃早饭。”说话间便将斗篷轻轻一抖,替容若披在肩头。容若微微皱眉,目光只是向外凝望,只见天地间如撒盐、如飞絮,绵绵无声。

    他从上房里下来,却径直往书房里去。见了西席先生顾贞观负手立于廊上,看赏雪景。容若道:“如斯好雪,必得二三好友,对雪小斟,方才有趣。”顾贞观笑道:“我亦正有此意。”容若便命人预备酒宴,请了诸位好友前来赏雪。这年春上开博学鸿儒科,所取严绳孙、徐乾学、姜辰英诸人皆授以翰林编修之职,素与容若交好,此时欣然赴约。至交好友,几日不见,自是把酒言欢。酒过三巡,徐乾学便道:“今日之宴,无以佐兴,莫若以度曲为赛,失之者罚酒。”诸人莫不抚掌称妙。当下便掷色为令,第一个却偏偏轮着顾贞观。容若笑道:“却是梁汾得了头筹。”亲自执壶,与顾贞观满斟一杯,道:“愿梁汾满饮此杯,便咳珠唾玉,好教我等耳目一新。”

    顾贞观饮了酒,沉吟不语,室中地炕本就极暖,又另有熏笼,那熏笼错金缕银,极尽华丽,只闻炭火噼叭的微声,小厮轻手轻脚的添上菜肴,他举目眼中,只觉褥设芙蓉,筵开锦绣,却是富贵安逸到了极处。容若早命人收拾了一张案,预备了笔墨。顾贞观唇角微微哆嗦,霍然起身疾步至案前,一挥而就。

    诸人见他神色有异,早就围拢上来看他所题,容若拿起那纸,便不由轻轻念出声来,只听是一阙《金缕曲》:“季子平安否?便归来,平生万事,那堪回首?行路悠悠谁慰藉?母老家贫子幼。记不起、从前杯酒。魑魅搏人应见惯,总输他、覆雨翻云手!冰与雪,周旋久。泪痕莫滴牛衣透。数天涯、依然骨肉,几家能够?比似红颜多命薄,更不如今还有。只绝塞、苦寒难受。廿载包胥承一诺,盼乌头、马角终相救。置此札,君怀袖。”容若闻词意悲戚,忍不住出言相询。那顾贞观只待他这一问,道:“吾友吴汉槎,文才卓异,昔年梅村有云,吴汉槎、陈其年、彭古晋三人,可称‘江左三凤凰’矣。汉槎因南闱科场案所累,流放宁古塔。北地苦寒,逆料汉槎此时凿冰而食。而梁汾此时暖阁温酒,与公子诸友赏雪饮宴。念及汉槎,梁汾愧不能言。”

   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,朗声道:“何梁生别之诗,山阳死友之传,得此而三。此事三千六百日中,弟当以身任之,不需兄再嘱之”。顾贞观喜不自禁,道:“公子一诺千金,梁汾信之不疑,大恩不能言谢。然人寿几何,请以五载为期。”

    容若亦不答话,只略一沉吟,向纸上亦题下字去,他一边写,姜辰英在他身侧,便一句句高声念与诸人听闻。却是相和的一阙《金缕曲》,待姜辰英念到“绝塞生还吴季子,算眼前、此外皆闲事。”诸人无不竦然动容,只见容若写下最后一句:“知我者,梁汾耳。”顾贞观早已是热泪盈眶,执着容若的手,只道:“梁汾有友如是,夫复何求!”

    容若自此日后,便极力的寻觅机会,要为那吴兆骞开脱,只恨无处着手。他心绪不乐,每日只在房中对书默坐。因连日大雪,荷葆带着小丫头们去收了干净新雪,拿坛子封了,命小厮埋在那梅树下,正在此时门上却送进柬贴来。荷葆忙亲手拿了,进房对容若道:“大爷,裕亲王府上派人下了贴子来。”容若看了,原是请他过王府赏雪饮宴。容若本不欲前去,他心心念念只在营救吴兆骞之事,忽然间灵机一动,知这位和硕亲王在皇帝面前极说得上话,自己何不从福全处着手谋策。

    荷葆因他近来与福全行迹渐疏,数次宴乐皆推故未赴,料必今日也是不去了,谁知听见容若道:“拿大衣裳来。”忙侍候他换了衣裳,打发他出门。

    那裕亲王府,本是康熙六年所建,亲王府邸,自是富丽堂皇,雍荣华贵。裕亲王福全却将赏雪的酒宴设在后府花园里。那假山迤逦,掩映曲廊飞檐,湖池早已冻得透了,结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镜子。便在那假山之下,池上砌边有小小一处船厅,厅外植十余株寒梅,时节未至,梅蕊未吐,但想再过月余,定是寒香凛冽。入得那厅中去,原本就拢了地炕,暖意融融。座中皆是朝中显贵,见容若前来,纷纷见礼寒喧。

    福全却轻轻的将双掌一击,长窗之下的数名青衣小鬟,极是伶俐,齐齐伸手将窗扇向内一拉,那船厅四面皆是长窗,众人不由微微一凛,却没意料中的寒风扑面,定晴一瞧,却原来那长窗之外,皆另装有西洋的水晶玻璃,剔透明净直若无物,但见四面雪景豁然扑入眼帘,身之所处的厅内,却依然暖洋如春。

    那西洋水晶玻璃,尺许见方已经是价昂,像这样丈许来高的大玻璃,且有如许多十余扇,众人皆是见所未见。寻常达官贵人也有用玻璃窗,多不过径尺。像这样万金难寻的巨幅玻璃,只怕也惟有天潢贵胄方敢如此豪奢。席间便有人忍不住喝一声采:“王爷,此情此景方是赏雪。”

    福全微笑道:“玻璃窗下饮酒赏雪,当为人生一乐。”一转脸瞧见容若,笑道:“前儿见驾,皇上还说呢,要往南苑赏雪去。只可惜这些日子朝政繁忙,总等四川的战局稍定,大驾才好出京。”

    容若本是御前侍卫,听福全如是说,便道:“扈从的事宜,总是尽早着手的好。”

    福全不由笑道:“皇上新擢了你未来的岳丈颇尔盆为内大臣,这扈驾的事,大约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务。”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,却溅出一滴酒来。福全于此事极是得意,道:“万岁爷着实记挂你呢,问过我数次了。这年下纳采,总得过了年才好纳征,再过几个月就可大办喜事了。”

    席间诸人皆道:“恭喜纳兰大人。”纷纷举起杯来,容若心中痛楚难言,只得强颜欢笑,满满一杯酒饮下去,呛得喉间苦辣难耐,禁不住低声咳嗽。却听席间有人道:“今日此情此景,自应有诗词之赋。”众人纷纷附议,容若听诸人吟哦,有念前人名句的,有念自己新诗的。他独自坐在那里,慢慢将一杯酒饮了,身后的丫头忙又斟上。他一杯接一杯的吃着酒,不觉酒意沉酣,面赤耳热。

    只听众人七嘴八舌品评诗词,福全于此道极是外行,回首见着容若,便笑道:“你们别先乱了,容若还未出声,且看他有何佳作。”容若酒意上涌,却以牙箸敲着杯盏,纵声吟道:“飞絮飞花何处是,层冰积雪摧残,疏疏一树五更寒。爱他明月好,憔悴也相关。最是繁丝摇落后,转教人忆春山,湔裙梦断续应难。西风多少恨,吹不散眉弯。”

    众人轰然叫好,正鼓噪间,忽听门外有人笑道:“好一句‘转教人忆春山’。”那声音清朗宏亮,人人听在耳中皆是一怔,刹那间厅中突兀得静下来,直静得连厅外风雪之声都清晰可闻。

    厅门开处,靴声橐橐,落足却是极轻。侍从拱卫如众星捧月,只穿一身装缎狐肷褶子,外系着玄狐大氅,那紫貂的风领衬出清峻的一张面孔,唇角犹含笑意。福全虽有三分酒意,这一吓酒醒了大半,慌乱里礼数却没忘,行了见驾的大礼,方道:“皇上驾幸,臣未及远迎,请皇上治臣大不敬之罪。”

    皇帝神色却颇为闲适,亲手搀了他起来,道:“我因见雪下得大了——记得去年大雪,顺天府曾报有屋舍为积雪压垮,致有死伤。左右下午闲着,便出宫来看看,路过你宅前,顺路就进来瞧瞧你。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,大雪天的,你们倒会乐。”

    福全又请了安谢恩,方才站起来笑道:“皇上时时心系子民,臣等未能替皇上分忧,却躲在这里吃酒,实实惭愧得紧。”皇帝笑道:“偷得浮生半日闲,这样的天气,本就该躲起来吃酒,你这里倒暖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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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2 16:48:13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一章
皇帝一面说,一面解了颈下系着的玄色闪金长绦,李德全忙上前替皇帝脱了大氅,接在手中。皇帝见众人跪了一地,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众人谢恩起身,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。皇帝本是极机智的人,见厅中一时鸦雀无声,便笑道:“朕一来倒拘住你们了,我瞧这园子雪景不错,福全,容若,你们两个陪我去走走。”

    福全与纳兰皆“嗻”了一声,因那外面的雪仍纷纷扬扬飘着,福全从李德全手中接了大氅,亲自侍候皇帝穿上。簇拥着皇帝出了船厅,转过那湖石堆砌的假山,但见庭台楼阁皆如装在水晶盆里一样,玲珑剔透。皇帝因见福全戴着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,忽然一笑,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那年咱们两个乘着谙达打瞌睡,从上书房里翻窗子出来,溜到花园里玩雪,最后不知为什么恼了,结结实实打了一架。我滚到雪里,倒也没吃亏,一举手就将你簇新的暖帽扔到海子里去了,气得你又狠狠给我一拳。”


    福全笑道:“臣当然记得,闹到连皇阿玛都知道了,皇阿玛大怒,罚咱们两个在奉先殿跪了足足三个时辰,还是董鄂皇贵妃求情……”说到这里猛然自察失言,嘎然而止,神色不由有三分勉强。皇帝只做未觉,岔开话道:“你这园里的树,倒是极好。”眼前乃是大片松林,掩着青砖粉壁。那松树皆是建园时即植,虽不甚粗,也总在二十余年上下,风过只听松涛滚滚如雷,大团大团的积雪从枝桠间落下来。忽见绒绒一团,从树枝上一跃而下,原是小小一只松鼠,见着有人,连爬带跳窜开,皇帝瞬间心念一动,只叫道:“捉住它。”

    那松鼠窜得极快,但皇帝微服出宫,所带的侍从皆是御前侍卫中顶尖的好手,一个个身手极是敏捷,十余人远远奔出,四面合围,便将那松鼠逼住,那小松鼠惊惶失措,径直向三人脚下窜来,纳兰眼疾手快,一手捉住了它毛绒绒的尾巴,只听松鼠吱吱乱叫,却再也挣不脱他的掌心。

    福全忙命人取笼子来,裕亲王府的总管太监郭兴海极会办事,不过片刻,便提了一只精巧的鎏金鸟笼来。福全笑道:“没现成的小笼子,好在这个也不冗赘。”皇帝见那鸟笼精巧细致,外面皆是紫铜鎏金的扭丝花纹,道:“这个已经极好。这样小的笼子,却是关什么鸟的?”福全笑嘻嘻的道:“臣养了一只画眉,极是心爱,总不愿离身,这只小笼,却是带它在车轿之内用的。前儿下人给它换食,不小心让那雀儿飞了,叫臣好生懊恼,只想罢了,权当放生吧。只剩了这空笼子——没想到今儿正好能让万岁爷派上用场,原来正是臣的福气。”

    纳兰掌中那松鼠吱吱叫着拼命挣扎,却将纳兰掌上抓出数道极细的血痕。纳兰怕它乱挣逃走,抽了腰带上扣的吩带,绕过它的小小的爪子,打了个结。那松鼠再也挣不得,纳兰便将它放入笼内,扣好了那精巧的镀金搭锁,福全接过去,亲自递给李德全捧了。雪天阴沉,冬日又短,不过片刻天色就晦暗下来,福全因皇帝是微行前来,总是忐忑不安。皇帝亦知道他的心思,道:“朕回去,省得你们心里总是嘀咕。”福全道:“眼见只怕又要下雪了,路上又不好走,皇上保重圣躬,方是成全臣等。”

    皇帝笑道:“赶我走就是赶我走,我给个台阶你下,你反倒挑明了说。”福全也笑道:“皇上体恤臣,臣当然要顺杆往上爬。”虽是微服不宜声张,仍是亲自送出正门,与纳兰一同侍候皇帝上了马,天上的飞雪正渐渐飘得绵密,大队侍卫簇拥着御驾,只闻鸾铃声声,渐去渐远看不清了,唯见漫天飞雪。

    皇帝回到禁中天已擦黑。他出宫时并未声张,回宫时也是悄悄。乾清宫正上灯,画珠猛然见他进来,那玄色风帽大氅上皆落满了雪,后面跟着的李德全,也是扑了一身的雪屑沫子,画珠直吓了一跳,忙上来替他轻轻取了风帽,解了大氅,交了小太监拿出去掸雪,暖阁中本暖,皇帝连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,这样一暖,脸上却润润的。换了衣裳,又拿热手巾把子来擦了脸,方命传晚酒点心。

    琳琅本端了热奶子来,见皇帝用酒膳,便依规矩先退下去了。待皇帝膳毕,方换了热茶进上。因天气寒冷,皇帝冲风冒雪在九城走了一趟,不由饮了数杯暖酒。暖阁中地炕极暖,他也只穿了缎面的银狐嗉筒子,因吃过酒,脸颊间只觉得有些发热。接了那滚烫的茶在手里,便不忙吃,将茶碗撂在炕桌上,忽然间想起一事来,微笑道:“有样东西是给你的。”向李德全一望,李德全会意,忙去取了来。

    琳琅见是极精巧的一只鎏金笼子,里面锁着一只松鼠,乌黑一对小眼睛,滴溜溜的瞪着人瞧,忍俊不禁拿手指轻轻扣着那笼子,左颊上若隐若现,却浮起浅浅一个笑靥。皇帝起身接过笼子,道:“让我拿出来给你瞧。”李德全见了这情形,早悄无声息退出去了。

    那只松鼠挣扎了半晌,此时在皇帝掌中,只是瑟瑟发抖。琳琅见它灵巧可爱,伸手轻抚它松松的绒尾,不由说:“真有趣。”皇帝见她嫣然一笑,灯下只觉如明珠生辉,熠熠照人,笑靥直如梅蕊初露,芳宜香远。皇帝笑道:“小心它咬你的手。”慢慢将松鼠放在她掌中。她见松鼠为吩带所缚,十分可怜,那吩带本只系着活扣,她轻轻一抽即解开,那吩带两头坠着小小金珠,上头却有极熟悉的篆花纹饰,她唇角的笑意刹那间凝固,只觉像是兜头冰雪直浇而下,连五脏六腑都在瞬间冷得透骨。手不自觉一松,那松鼠便一跃而下,直窜出去。

    她此时方回过神来,轻轻呀了一声,连忙去追,那松鼠早已轻巧跃起,一下子跳上了炕,直钻入大迎枕底下。皇帝手快,顿时掀起迎枕,它却疾若小箭,吱的叫了一声,又钻到炕毡下去了。琳琅伸手去按,它数次跳跃,极是机灵,屡扑屡逸。窜到炕桌底下,圆溜溜的眼睛只是瞪着两人。

    西暖阁本是皇帝寝居,琳琅不敢乱动炕上御用诸物,皇帝却轻轻在炕桌上一拍,那松鼠果然又窜将出来,琳琅心下焦燥,微倾了身子双手按上去,不想皇帝也正伸臂去捉那松鼠,收势不及,琳琅只觉天翻地覆,人已经仰跌在炕上。幸得炕毡极厚,并未摔痛,皇帝的脸却近在咫尺,呼吸可闻,气息间尽是他身上淡薄的酒香,她心下慌乱,只本能的将脸一偏。莲青色衣领之下颈白腻若凝脂,皇帝情不自禁吻下,只觉她身子在瑟瑟发抖,如寒风中的花蕊,叫人怜爱无限。

    琳琅脑中一片空白,只觉唇上灼人滚烫,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吩带,掌心里沁出冷汗来,身后背心里却是冷一阵,热一阵,便如正生着大病一般。耳中嗡嗡的回响着微鸣,只听窗纸上风雪相扑,漱漱有声。

    西洋自鸣钟敲过了十一下,李德全眼见交了子时,终于耐不住,蹑手蹑脚进了暖阁里。但见金龙绕足十八盏烛台之上,儿臂粗的巨烛皆燃去了大半,烛化如绛珠红泪,缓缓累垂凝结。黄绫帷帐全放了下来,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,四下里寂静无声,忽听吱吱一声轻响,却是那只松鼠,不知打哪里钻出来,一见着李德全,又掉头窜入帷帐之中。

    李德全又蹑手蹑脚退出去,敬事房的太监李四保正侯在廊下,见着他出来,打起精神悄声问:“今儿万岁爷怎么这时辰还未安置?”李德全道:“万岁爷已经安置了,你下值睡觉去吧。”李四保一怔,张口结舌:“可……茶水上的琳琅还在西暖阁里——”话犹未完,已经明白过来,只倒吸了一口气,越发的茫然无措,廊下风大,冷得他直打哆嗦,牙关磕磕碰碰,半晌方道:“李谙达,今儿这事该怎么记档,这可不合规矩。”李德全正没好气,道:“规矩——这会子你跟万岁爷讲规矩去啊。”顿了顿方道:“真是没脑子,今儿这事摆明了别记档,万岁爷的意思,你怎么就明白不过来?”

    李四保感激不尽,打了个千儿,低声道:“多谢谙达指点。”李德全返身入殿,安排了侍寝诸人的差事。自己却拖了一条厚毡,就在暖阁门外的旮旯里半坐半躺,闭上了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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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2 16:49:33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二章
眼瞅着近腊月,宫中自然闲下来。佟贵妃因署理六宫事务,越到年下,却是越不得闲。打点过年的诸项杂事,各处的赏赐,新年赐宴、宫眷入朝……都是叫人烦恼的琐碎事,而且件件关乎国体,一些儿也不能疏忽。听内务府的人回了半晌话,只觉得那太阳穴上又突突跳着,隐隐又头痛。便叫贴身的宫女:“将炭盆子挪远些,那炭气呛人。”

    宫女忙答应着,小太监们上来挪了炭盆,外面有人回进来:“主子,安主子来了。”

    安嫔是惯常往来,熟不拘礼,只曲膝道:“给贵妃请安。”佟贵妃忙叫人扶起,又道:“妹妹快请坐。”安嫔在下首炕上坐了,见佟贵妃歪在大迎枕上,穿着家常倭缎片金袍子,领口袖端都出着雪白的银狐风毛,衬得一张脸上却显得苍白,不由道:“姐姐还是要保重身子,这一阵子眼见着又瘦下来了。”

    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我何尝不想养着些,只这后宫里上上下下数千人,哪天大事小事没有数十件?前儿万岁爷来瞧我,只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,见一桩接一桩的事来回,还说笑话,原来我竟比他在朝堂上还要忙。”安嫔心中不由微微一酸,道:“皇上还是惦记着姐姐,隔了三五日,总要过来瞧姐姐。”见宫女送上一只玉碗,佟贵妃不过拿起银匙略尝了一口,便推开不用了。安嫔忙道:“这燕窝最是滋养,姐姐到底耐着用些。”佟贵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,安嫔因见炕上墙上贴着消寒图,便道:“是二九天里了吧。”佟贵妃道:“今年只觉得冷,进了九就一场雪接一场雪的下着,总没消停过。唉,日子过得真快,眼瞅又是年下了。”安嫔倒想起来:“宜嫔怕是要生了吧。”佟贵妃道:“总该在腊月里,前儿万岁爷还问过我,我说已经打发了一个妥当人过去侍候呢。”

    安嫔道:“郭络罗家的小七,真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,这回若替万岁爷添个小阿哥,还不知要怎么捧到天上去呢。”佟贵妃微微一笑,道:“宜嫔虽然要强,我瞧万岁爷倒还让她立着规矩。”安嫔有句话进门便想说,绕到现在,只作闲闲的样子,道:“不知姐姐这几日可听见说圣躬违和?”佟贵妃吃了一惊,道:“怎么?我倒没听见传御医——妹妹听见什么了?”安嫔脸上略略一红,低声道:“倒是我在胡思乱想,因为那日偶然听敬事房的人说,万岁爷这二十来日,都是‘叫去’。”

    佟贵妃也不禁微微脸红,虽觉得此事确是不寻常,但到底二人都年轻,不好老了脸讲房闱中事,便微微咳嗽了一声,拣些旁的闲话来讲。

    晚上佟贵妃去给太皇太后请安,比平日多坐了片刻。正依依膝下,讲些后宫的趣事来给太皇太后解闷,宫女笑盈盈的进来回:“太皇太后,万岁爷来了。”佟贵妃连忙站起来。

    皇帝虽是每日晨昏定省,但见了祖母,自然仍是亲热。请了安便站起来,太皇太后道:“到炕上坐,炕上暖和。”又叫佟贵妃:“你也坐,一家子关起门来,何必要论规矩。”

    佟贵妃答应着,侧着身子坐下,太皇太后细细端详着皇帝,道:“外面又下雪了?怎么也不叫他们打伞?瞧你这帽上还有雪。”皇帝笑道:“我原兜着风兜,进门才脱了,想是他们手重,拂在了帽上。”太皇太后点点头,笑道:“我瞧你这阵子气色好,必是心里痛快。”皇帝笑道:“老祖宗明见,图海进了四川,赵良栋、王进宝各下数城,眼见四川最迟明年春上,悉可克复。咱们就可以直下云南,一举荡平吴藩。”太皇太后果然欢笑,笑容满面,连声说:“好,好。”佟贵妃见语涉朝政,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语。

    祖孙三人又说了会子话,太皇太后因听窗外风雪之声愈烈,道:“天黑了,路上又滑,我也倦了,你们都回去吧,尤其是佟佳氏,身子不好,大雪黑天的,别受了风寒。”皇帝与佟贵妃早就站了起来,佟贵妃道:“谢太皇太后关爱,我原是坐暖轿来的,并不妨事。”与皇帝一同行了礼,方告退出来。

    皇帝因见她穿了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,娇怯怯立在廊下,寒风吹来,总是不胜之态。他素来对这位表妹十分客气,便道:“如今日子短了,你身子又不好,早些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,也免得冒着夜雪回去。”佟贵妃低声道:“谢万岁爷体恤。”心里倒有一腔的话,只是默默低头。皇帝问:“有事要说?”佟贵妃道:“没有。”低声道:“万岁爷珍重,便是臣妾之福。”皇帝见她不肯说,也就罢了,转身上了明黄暖轿,佟妃目送太监们前呼后拥,簇着御驾离去,方才上了自己的轿子。

    皇帝本是极精细的人,回到乾清宫下轿,便问李德全:“今儿佟贵妃有没有打发人来?”李德全怔了一怔,道:“没有,只上午贵妃宫里,传了敬事房当值的太监过去问话。”皇帝听了,心下已经明白几分,便不再问,径直进了西暖阁。

    换了衣裳方坐下,一抬头瞧见琳琅进来,不由微微一笑。琳琅见他目光凝视,终究脸上微微一红,过了片刻,方才抬起头来,与皇帝目光相接,皇帝神色温和,问:“我走了这半晌,你在做什么呢?”

    琳琅答:“万岁爷不是说想吃莲子茶,我去叫御茶房剥莲子了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说:“外面又在下雪。”只觉她的手温软香腻,握在掌心,因见炕桌上放着广西新贡的香橙,便拿了一个递给她。琳琅正欲去取银刀,皇帝随手抽出腰佩的珐琅嵌金小刀给她,她低头轻轻划破橙皮。皇帝只闻那橙香馥郁,夹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气里,心中不禁一荡,低声吟道:“并刀如水,吴盐胜雪,纤指破新橙。”灯下只见她双颊洇红酡然如醉,明眸顾盼,眼波欲流。过了良久,方低低答:“城上已三更。马滑霜浓,不如休去,直是少人行。”

   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,禁不住揽她入怀,因暖阁里拢着地炕,只穿着小袖掩衿银鼠短袄。皇帝只觉纤腰不盈一握,软玉幽香袭人,熏暖欲醉,低声道:“朕比那赵官家可有福许多。”她满面飞红,并不答话。皇帝只听窗外北风尖啸,拍着窗扇微微格吱有声。听她呼吸微促,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,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,似乎只愿这样依偎着,良久良久。

    琳琅听那熏笼之内,炭火燃着哔剥微声,皇帝臂怀极暖,御衣袍袖间龙涎熏香氤氲,心里反倒渐渐安静下来。皇帝低声道:“宫里总不肯让人清净,等年下封了印,咱们就上南苑去。”声音愈来愈低,渐如耳语,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,轻飘飘的又痒又酥。身侧烛台上十数红烛滟滟流光,映得一室皆春。

    直到十二月丁卯,大驾方出永定门,往南苑行宫。这一日却是极难得晴朗的天气,一轮红日映着路旁积雪,泛起耀眼的一层淡金色。官道两侧所张黄幕,受了霜气侵润,早就冻得硬梆梆的。扈从的官员、三营将士大队人马,簇拥了十六人相舁木质髹朱的轻步舆御驾,缓缓而行,只听晨风吹得行列间的旌旗辂伞猎猎作响。

    颇尔盆领着内大臣的差事,骑着马紧紧随在御驾之后。忽见皇帝掀起舆窗帷幕,招一招手,却是向着纳兰容若示意。纳兰忙趋马近前,皇帝却沉吟片刻,吩咐他说:“你去照料后面的车子。”

    纳兰领旨,忙兜转了马头纵马往行列后去,后面是宫眷所乘的骡车,纳兰见是一色的宫人所用青呢朱漆轮大车,并无妃嫔主位随驾的舆轿,心里虽然奇怪,但皇帝巴巴儿打发了自己过来,只得勒了马,不紧不慢的跟在车队之侧。

    因着天气晴暖,路上雪开始渐渐融了,甚是难走,车辗马蹄之下只见脏雪泥泞飞溅。御驾行得虽慢,骡车倒也走不快。纳兰信马由缰的跟着,不由怔怔出了神。恰在此时路面有一深坑,本已填壅过黄土,但大队人马践踏而过,雪水消融,骡车行过时车身一侧,朱轮却陷在了其中,掌车的太监连声呼喝,那骡马几次使力,车子却没能起来。

    纳兰忙下马,招呼了扈从的兵丁帮忙推车。十余人轻轻松松便扶了那骡车起来,纳兰心下一松,转身正待认镫上马,忽然风过,吹起骡车帷幄,隐隐极淡薄的幽香,却是魂牵梦萦,永志难忘的熟悉。心下竦然惊痛,蓦然掉回头去,怔怔的望着骡车帷幄,仿佛要看穿那厚厚的青呢毡子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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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2 16:50:28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三章
南苑地方逼仄,自是比不得宫内。驻跸关防是首要,好在丰台大营近在咫尺,随扈而来的御营亲兵驻下,外围抽调丰台大营的禁旅八旗,颇尔盆领内大臣,上任不久即遇上这样差事,未免诸事有些抓忙,纳兰原是经常随扈,知道中间的关防,从旁帮衬一二,倒也处处安插的妥当。

    这日天气阴沉,过了午时下起雪珠子,如椒盐如细粉,零零星星撒落着。颇尔盆亲自带人巡查了关防,回到直房里,一双鹿皮油靴早沁湿了,套在脚上湿冷透骨。侍候他的戈什哈忙上来替他脱了靴子,又移过炭盆来。道:“大人,直房里没脚炉,您将就着烤烤。”颇尔盆本觉得那棉布袜子湿透了贴在肉上,伸着脚让炭火烘着,暖和着渐渐缓过劲来。忽见棉布帘子一挑,有人进来,正是南宫正殿的御前侍卫统领,身上穿着湿淋淋的油衣斗篷,脸上冻得白一块红一块,神色仓惶急促,打了个千儿,只吃力的道:“官大人,出事了。”

    颇尔盆心下一沉,忙问:“怎么了?”那统领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戈什哈。颇尔盆道:“不妨事,这是我的心腹。”那统领依旧沉吟,颇尔盆只得挥一挥手,命那戈什哈退下去了,那统领方开口,声调里隐着一丝慌乱,道:“官大人,皇上不见了。”

    颇尔盆只觉如五雷轰顶,心里悚惶无比,脱口斥道:“胡扯!皇上怎么会不见了?”这南苑行宫里,虽比不得禁中,但仍是里三层外三层,跸防是滴水不漏,密如铁桶。而皇帝御驾,等闲身边太监宫女总有数十人,就算在宫中来去,也有十数人跟着侍候,哪里能有“不见了”这一说?

    只听那统领道:“皇上要赏雪,出了正殿,往海子边走了一走,又叫预备马,李公公原说要传御前侍卫来侍候,皇上只说不用,又不让人跟着,骑了马沿着海子往上去了,快一个时辰了却不见回来,李公公这会子已经急得要疯了。”

    颇尔盆又惊又急,道:“那还不派人去找?”那统领道:“南宫的侍卫已经全派出去了,这会子还没消息,标下觉得不妥,所以赶过来回禀大人。”颇尔盆知他是怕担当,可这责任着实重大,别说自己,只怕连总责跸防的御前大臣、领侍卫内大臣也难以担当。只道:“快快叫銮仪卫、上虞备用处的人都去找!”自己亦急急忙忙往外走,忽听那戈什哈追出来直叫唤:“大人!大人!靴子!”这才觉得脚下冰凉,原来是光袜子踏在青砖地上,忧心如焚的接过靴子笼上脚,嘱咐那戈什哈:“快去禀报索大人!就说行在有紧要的事,请他速速前来。”

    皇帝近侍的太监执着仪仗皆侯在海子边上,那北风正紧,风从冰面上吹来,夹着雪霰子刷刷的打在脸上,呛得人眼里直流泪。一拨一拨的侍卫正派出去,颇尔盆此时方自镇定下来,安慰神情焦灼的李德全:“李总管,这里是行宫,四面宫墙围着,外面有前锋营、护军营、火器营的驻跸,里面有随扈的御前侍卫,外人进不来,咱们总能找着皇上。”话虽这样说,但心里揣揣不安,似乎更像是在安慰自己。又说:“苑里地方大,四面林子里虽有人巡查,但怎么好叫皇上一个人骑马走开?”话里到底忍不住有丝埋怨。

    李德全苦笑了一声,隔了半晌,方才低声道:“官大人,万岁爷不是一个人——可也跟一个人差不多。”颇尔盆叫他弄糊涂了,问:“那是有人跟着?”李德全点点头,只不作声,颇尔盆越发的糊涂,正想问个明白,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鸾铃声,一骑蹄声答答,信缰归来。飘飘洒洒的雪霰子里,只见那匹白马极是高大神骏,正是皇帝的坐骑。渐渐近了,看得清马上的人裹着紫貂大氅,风吹翻起明黄绫里子,颇尔盆远远见着那御衣方许用的明黄色,先自松了口气,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,这才瞧真切马上竟是二人共乘。当先的人裹着皇帝的大氅,银狐风兜掩去了大半张脸,瞧那身形娇小,竟似是个女子。皇帝只穿了绛色箭袖,腕上翻起明黄的马蹄袖,极是精神。众人忙着行礼,皇帝含笑道:“马跑得发了兴,就兜远了些,是怕你们着慌,打南边犄角上回来——瞧这阵仗,大约朕又让你们兴师动众了,都起来吧。”

    早有人上来拉住辔头,皇帝翻身下马,回身伸出双臂,那马上的女子体态轻盈,几乎是叫他轻轻一携,便娉娉婷婷立在了地上。颇尔盆方随众谢恩站起来,料必此人是后宫妃嫔,本来理应回避,但这样迎头遇上,措手不及,不敢抬头,忙又打了个千,道:“奴才给主子请安。”那女子却仓促将身子一侧,并不受礼,反倒退了一步。皇帝也并不理会,一抬头瞧见纳兰远远立着,脸色苍白的像是屋宇上的积雪,竟没有一丝血色。皇帝便又笑了一笑,示意他近前来,道:“今儿是朕的不是,你们也不必吓成这样,这是在行苑里头,难道朕还能走丢了不成?”

    纳兰道:“臣等护驾不周,请皇上治罪。”皇帝见他穿着侍卫的青色油衣,依着规矩垂手侍立,那声音竟然在微微发抖,也不知是天气寒冷,还是适才担心过虑,这会子松下心来格外后怕?皇帝心中正是欢喜,也未去多想,只笑道:“朕已经知道不该了,你们还不肯轻饶么?”太监已经通报上来:“万岁爷,索大人递牌子觐见。”

    皇帝微微皱一皱眉,立刻又展颜一笑:“这回朕可真有得受了。索额图必又要谏劝,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百金之子不骑衡,圣主不乘危而徼幸。”纳兰恍恍惚惚听在耳中,自幼背得极熟《史记》的句子,此时皇帝说出来,一字一字却恍若夏日的焦雷,一声一声霹雳般在耳边炸开,却根本不知道那些字连起来是何意思了,风挟着雪霰子往脸上拍着,只是麻木的刺痛。

    皇帝就在南宫正殿里传见索额图,索额图行了见驾的大礼,果然未说到三句,便道:“皇上万乘之尊,身系社稷安危。袁盎曰:‘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百金之子不骑衡,圣主不乘危而徼幸。’”皇帝见自己所猜全中,禁不住微微一笑。他心情甚好,着实敷衍了这位重臣几句,因他正是当值大臣,又询问了京中消息,京里各衙门早就封了印不办差,年下散坦,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。

    等索额图跪安退下,皇帝便起身回西暖阁,琳琅本坐在炕前小杌子上执着珠线打络子,神色却有些怔仲不宁,连皇帝进来也没留意。猛然间见那明黄翻袖斜剌里拂在络子上,皇帝的声音很愉悦:“这个是打来作什么的?”却将她吓了一跳,连忙站起来,叫了声:“万岁爷。”皇帝握了她的手,问:“手怎么这样凉?是不是才刚受了风寒?”她轻轻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琳琅在后悔——”语气稍稍凝滞,旋即黯然:“不该叫万岁爷带了我去骑马,惹得大臣们都担心。”

    皇帝唔了一声,道:“是朕要带你去,不怨你。适才索额图刚刚引过史书,你又来了——三代末主乃有嬖女,今欲同辇,得无近似之乎?王太后云‘古有樊姬,今有班婕妤’,朕再加一句:现有卫氏琳琅。”她的笑容却是转瞬即逝,低声道:“万岁爷可要折琳琅的福,况且成帝如何及得皇上万一?”

    皇帝不由笑道:“虽是奉承,但着实叫人听了心里舒坦。我只是奇怪,你到底藏了多少本事,连经史子集你竟都读过,起先还欺君罔上,叫我以为你不识字。”琳琅脸上微微一红,垂下头去说:“不敢欺瞒万岁爷,只是女子无才便是德,且太宗皇帝祖训,宫人不让识字。”皇帝静默了片刻,忽然轻轻叹了口气:“六宫主位,不识字的也多。有时回来乏透了,想讲句笑话儿,她们也未必能懂。”

    琳琅见他目光温和,一双眸子里瞳仁清亮,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,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。心里如绊着双丝网,何止千结万结,纠葛乱理,竟不敢再与他对视。掉转脸去,心里怦怦直跳。皇帝握着她的手,却慢慢的攥得紧了,距得近了,皇帝衣袖间有幽幽的龙诞香气,叫她微微眩晕,仿佛透不过气来。距得太近,仰望只见他清峻的脸庞轮廓,眉宇间却有错综复杂,她所不懂,更不愿去思量。

    因依靠着,皇帝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的:“第一次见着你,你站在水里唱歌,那晚的月色那样好,照着河岸四面的新苇叶子——就像是做梦一样。我极小的时候,嬷嬷唱悠车歌哄我睡觉,唱着唱着睡着了,所以总觉得那歌是在梦里才听过。”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唇角微微发颤,他却将她又揽得更紧些:“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,假若你替我生个孩子,每日唱悠车歌哄他睡觉,他一定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孩子。”

    琳琅心中思潮翻滚,听他低低娓娓道来,那眼泪在眼中滚来滚去,直欲夺眶而出。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,那襟上本用金线绣着盘龙纹,模糊的泪光里瞧去,御用的明黄色,狰狞的龙首,玄色的龙睛,都成了朦胧冰冷的泪光。唯听见他胸口的心跳,怦怦的稳然入耳。一时千言万语,心底最深处却翻转出最不可抑的无尽悲辛。柔肠百转,思绪千迥,恨不得身如齑粉,也胜似如今的煎熬。

    皇帝亦不说话,亦久久不动弹,脸庞贴着她的鬓发。过了许久,方道:“你那日没有唱完,今日从头唱一遍吧。”

    她哽咽难语,努力调均了气息,皇帝身上的龙涎香,夹着紫貂特有微微的皮革膻气,身后熏笼里焚着的百合香,混淆着叫人渐渐沉溺。自己掌心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,隐隐作痛,慢慢的松开来,又过了良久,方轻轻开口唱:“悠悠扎,巴布扎,狼来啦,虎来啦,马虎跳墙过来啦。

    悠悠扎,巴布扎,小阿哥,快睡吧,阿玛出征伐马啦,

    大花翎子,二花翎子,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。

    小阿哥,快睡吧,挣下功劳是你爷俩的。

    悠悠扎,巴布扎,小夜嗬,小夜嗬,锡嗬孟春莫得多嗬。

    悠悠扎,巴布扎,小阿哥,睡觉啦。

    悠悠扎,巴布扎,小阿哥,睡觉啦……”

    她声音清朗柔美,低低回旋殿中,窗外的北风如吼,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,雪却是下得越来越紧,直如无重数的雪帘幕帷,将天地尽笼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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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2 16:51:03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四章
皇帝虽然在南苑,每日必遣人回宫向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请安。这日是赵有忠领了这差事,方请了安从慈宁宫里退出来,正遇上端嫔来给太皇太后请安。端嫔目不斜视往前走着,倒是扶着端嫔的心腹宫女栖霞,向赵有忠使了个眼色。

    赵有忠心领神会,便不忙着回南苑,径直去咸福宫中,顺脚便进了耳房,与太监们围着火盆胡吹海侃了好一阵子,端嫔方才回宫。赵有忠忙迎上去请安,随着端嫔进了暖阁。端嫔在炕上坐下,又道:“请赵谙达坐。”赵有忠连声的道“不敢”,栖霞已经端了小杌子上来,赵有忠谢了恩,方才在小杌子上坐下。

    端嫔接了茶在手里,拿那碗盖撇着茶叶,慢慢的问:“万岁爷还好么?”

    赵有忠连忙站起来,道:“圣躬安。”

    端嫔轻轻吁了口气,说:“那就好。”赵有忠不待她发问,轻声道:“端主子让打听的事,奴才眼下也没法子。万岁爷身边的人,个个噤口像是嘴上贴了封条一般,只怕再让万岁爷觉察。说是万岁爷上回连李德全李谙达都发落了,旁人还指不定怎么收梢呢。”

    端嫔道:“难为你了。”向栖霞使个眼色,栖霞便去取了一张银票来。赵有忠斜睨着瞧见,嘴上说:“奴才没替端主子办成差事,怎么好意思再接主子的赏钱?”端嫔微笑道:“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,只要你有心,便是替我办事了。”赵有忠只得接过银票,往袖中掖了,道:“主子宽心,我回去再想想法子。”

    他回到南苑天色已晚,先去交卸了差事,才回自己屋里去,开了炕头的柜子,取出自己偷藏的一小坛烧酒,拿块包袱皮胡乱包了,夹在腋下便去寻内奏事处的太监王之富。

    冬日苦寒,王之富正独个儿在屋里用炭盆烘着花生,一见了他,自是格外亲热:“老哥,这回又替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?”赵有忠微微一笑,回身栓好了门,方从腋下取出包袱。王之富见他打开包袱,一见着是酒,不由馋虫大起,“嘟”的吞了一口口水,忙去取了两只粗陶碗来,一面倒着酒,一面就嚷:“好香!”

    赵有忠笑道:“小声些,莫教旁人听见,这酒可来得不容易,这要叫人知道了,只怕咱们两个都要到慎刑司去走一趟。”王之富笑嘻嘻的将炭盆里烘得焦糊的花生都拨了出来,两人掰着花生下酒,虽不敢高声,倒也喝得解谗。坛子空了大半,两个人已经面红耳赤,话也多了起来。王之富大着舌头道:“无功不受禄,老哥有什么事,但凡瞧得起兄弟,只管说就是了,我平日受老哥的恩惠,也不是一日两日了。”赵有忠道:“你是个爽快人,我也不绕圈子。兄弟你在内奏事处当差,每日都能见着皇上,有桩纳闷的事儿,我想托兄弟你打听。”

    王之富酒意上涌,道:“我也不过每日送折子进去,递上折子就下来,万岁爷瞧都不瞧我一眼。能见着皇上,可跟皇上说不上话。”赵有忠哈哈一笑,说道:“我也不求你去跟万岁爷回奏什么。”便凑在王之富耳边,密密的嘱咐了一番。王之富笑道:“这可也要看机缘的,现下御前的人嘴风很紧,不是那么容易。但老哥既然开了口,兄弟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,也要替老哥交差。”赵有忠笑道:“那我可在这里先谢过了。”两人直将一坛酒吃完,方才尽兴而散。

    那王之富虽然拍胸脯答应下来,只是没有机会。可巧这日是他在内奏事处当值,时值隆冬,天气寒冷,只坐在炭火盆边打着瞌睡。时辰已经是四更天了,京里兵部着人快马递来福建的六百里加急折子。福王之富不敢耽搁,因为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,最紧急用“六百里加急”,即每日严限疾驰送出六百里,除了奏报督抚大员在任出缺之外,只用于战时城池失守或是克复。这道六百里加急是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火票拜发,盖着紫色大印,想必是奏报台湾郑氏的重大军情。所以王之富出了内奏事处的直房,径直往南宫正殿,那北风刮得正紧,只冻得王之富牙关咯咯轻响,一手提着灯笼,一手捧了那匣子,两只手早冻得冰凉麻木,失了知觉。天上无星无月,只是漆黑一片。远远只瞧见南宫暗沉沉的一片殿宇,唯寝殿之侧直房窗中透出微暗的灯光。

    王之富叫起了值夜太监开了垂花门,一层层报进去。进至内寝殿前,当值的首领太监张三德,亲自持了灯出来,王之信道:“张谙达,福建的六百里加急,只怕此时便要递进去才好。”张三德哦了一声,脱口道:“你等一等,我叫守夜的宫女去请驾。”

    王之富听了这一句,只是一怔,这才觉出异样来。按例是当值首领太监在内寝,若是宫女守夜,里面必是有侍寝的妃嫔。只是皇帝往南苑来,六宫嫔妃尽皆留在宫里,张三德也觉察出冲口之下说错了话,暗暗失悔,伸手便在那暖阁门上轻轻叩了两下。

    只见锦帘一掀,暖气便向人脸上拂来,洋洋甚是暖人。上夜的宫女蹑手蹑脚走出来,张三德低声道:“有紧要的奏折要回万岁爷。”那宫女便又蹑手蹑脚进了内寝殿,王之富听她唤了数声,皇帝方才醒了,传令掌灯。便在此时,却听见殿内深处有女子的柔声低低说了句什么,只听见皇帝的声音甚是温和:“不妨事,想必是有要紧的折子,你不必起来了。”王之富在外面听得清楚,心里猛然打了个突。

    皇帝却只穿着江绸中衣便出了暖阁,外面虽也是地炕火盆,但到底比暖阁里冷许多。皇帝不觉微微一凛,张三德忙取了紫貂大氅替皇帝披上,宫女移了灯过来,皇帝就着烛火看了折子,脸上浮起一丝笑意,王之富这才磕了头告退出去。

    皇帝回暖阁中去,手脚已经冷得微凉。但被暖褥馨,只渥了片刻便暖和起来。琳琅这一被惊醒,却难得入眠,又不便辗转反侧,只闭着眼罢了。皇帝自幼便是嬷嬷谙达卯初叫醒去上书房,待得登基,每日又是卯初即起身视朝,现下却也睡不着了,听着她呼吸之声,问:“你睡着了么?”她闭着眼睛答:“睡着了。”自己先忍不住“咭”得一笑,睁开眼瞧皇帝含笑舒展双臂,温存的将她揽入怀中。她伏在皇帝胸口,只听他稳稳的心跳声,长发如墨玉流光,泻展在皇帝襟前。皇帝却握住一束秀发,低声道:“宿昔不梳头,丝发披两眉。婉伸郎膝上,何处不可怜。”她并不答言,却捋了自己的一茎秀发,轻轻拈起皇帝的发辫,将那根长发与皇帝的一丝头发系在一处,细细打了个同心双结。殿深极远处点着烛火,朦朦胧胧的透进来,却是一帐的晕黄微光漾漾。

    皇帝看着她的举动,心中欢喜触动到了极处,虽是隆冬,却恍若三春胜景,旖旎无限。只执了她的手,贴在自己心口上,只愿天长地久,永如今时今日,忽而明了前人信誓为盟,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,所谓只羡鸳鸯不羡仙,却原来果真如此。

    眼睁睁年关一日一日逼近,却是不得不回銮了。六部衙门百官群臣年下无事,皇帝却有着诸项元辰大典,祀祖祭天,礼庆繁缛。又这些年旧例,皇帝亲笔赐书“福”字,赏与近臣。这日皇帝祫祭太庙回来,抽出半晌功夫,却写了数十个“福”字。琳琅从御茶房里回来,见太监一一捧出来去晾干墨迹,正瞧着有趣,忽听张三德叫住她,道:“太后打发人,点名儿要你去一趟。”

    她不知是何事,但太后传唤,自然是连忙去了。进得暖阁,只见太后穿着家常海青团寿宁纹袍,靠着大迎枕坐在炕上,一位贵妇身穿香色百蝶妆花缎袍,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,陪太后摸骨牌接龙作耍。琳琅虽不识得,但瞧她衣饰,已经猜到便是佟贵妃。当下恭敬恭敬行了礼,跪下道:“奴才给太后请安。”磕了头,稍顿又道:“奴才给贵妃请安。”再磕下头去。

    太后却瞧了她一眼,问:“你就是琳琅?姓什么?”并不叫她起来回话,她跪在那里轻声答:“回太后的话,奴才姓卫。”太后慢慢拨着骨牌,道:“是汉军吧。”琳琅心里微微一酸,答:“奴才是汉军包衣。”太后面无表情,又瞧了她一眼,道:“皇帝这些日子在南苑,闲下来都做什么?”

    琳琅答:“回太后的话,奴才侍候茶水,只知道万岁爷有时写字读书,旁的奴才并不知道。”太后却冷笑一声,道:“皇帝没出去骑马么?”琳琅早就知道不好,此时见她当面问出来,只得道:“万岁爷有时是骑马出去溜弯儿。”太后又冷笑了一声,回转脸只拨着骨牌,却并不再说话。殿中本来安静,只听那骨牌偶然相碰,清脆的“啪”一声。她跪在那里良久,地下虽拢着火龙,但那金砖地极硬,跪到此时,双膝早就隐隐发痛。佟贵妃有几分尴尬起来,抹着骨牌陪笑道:“太后,臣妾又输了,实在不是太后您的对手,今儿这点金瓜子,又要全孝敬您老人家了。臣妾没出息,求太后饶了我,待臣妾明儿练上几回合,再来陪您。”太后笑道:“说得可怜见儿的,我不要采头了,咱们再来。”佟贵妃无奈,又望了琳琅一眼,但见她跪在那里,却是平和镇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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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2 16:52:08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五章
却说佟贵妃陪着太后又接着摸骨牌,太后淡淡的对佟贵妃道:“如今你是六宫主事,虽没有皇后的位份,但是总该拿出威仪来,下面的人才不至于不守规矩,弄出猖狂的样子来。”佟贵妃忙站起来,恭声应了声“是。”太后道:“我也只是交待几句家常话,你坐。”佟贵妃这才又斜签着身子坐下。太后又道:“皇帝日理万机,这后宫里的事,自然不能再让他操心。我原先觉着这几十年来,宫里也算太太平平,没出什么乱子。眼下瞧着,倒叫人担心。”佟贵妃忙道:“是臣妾无能,叫皇额娘担心。”

    太后道:“好孩子,我并不是怪你。只是你生得弱,况你一双眼睛,能瞧得到多少地方?指不定人家就背着你弄出花样来。”只摸着骨牌,“嗒”一声将牌碰着,又摸起一张来。琳琅跪得久了,双膝已全然麻木,只垂首低眉。又过了许久,听太后冷笑了一声,道:“只不过有额娘替你们瞧着,谅那起狐媚子兴不起风浪来。哼,先帝爷在的时候,太后如何看待我们,如今我依样看待你们,担保你们周全。”佟贵妃越发窘迫,只得道:“谢皇额娘。”

    正在此时,太监进来磕头道:“太后,慈宁宫那边打发人来,说是太皇太后传琳琅姑娘去问话。”太后一怔,但见琳琅仍是纹丝不动跪着,眉宇间神色如常,心中一腔不快未能发作,厌恶已极,但亦无可奈何,只掉转脸去冷冷道:“既然是太皇太后传唤,还不快去?”

    琳琅磕了个头,恭声应是。欲要站起,跪得久了,双膝早失了知觉。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,方挣扎着站起来,又请了个安,道:“奴才告退。”太后心中怒不可遏,只“哼”了一声,并不答话。

    她退出去,步履不由有几分艰难。停了一停,身侧有人伸手搀了她一把,正是慈宁宫的太监总管崔邦吉,她低声道:“多谢崔谙达。”崔邦吉微笑道:“姑娘不必客气。”

    一路走来,腿脚方才筋血活络些了,待至慈宁宫中,进了暖阁,行礼如仪:“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。”稍稍一顿,又道:“奴才给万岁爷请安。”太皇太后甚是温和,只道:“起来吧。”她谢恩起身,双膝隐痛,秀眉不由微微一蹙。抬眼瞧见皇帝正望着自己,忙垂下眼帘去。太皇太后道:“刚才和你们万岁爷说起杏仁酪来,那酪里不知添了些什么,叫人格外受用,所以找你来问问。”琳琅见是巴巴儿叫了自己来问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,已经明白来龙去脉,只恭恭敬敬的答:“回太皇太后的话,那杏仁酪里,加了花生,芝麻,玫瑰,桂花,葡萄干,枸杞子,樱桃等十余味,和杏仁碾得碎了,最后兑了奶子,加上洋糖。”太皇太后哦了一声,道:“好个精致的吃食,必是精致的人想出来的。”直说:“近前来让我瞧瞧。”琳琅只得走近数步,太皇太后牵着她的手,细细打量了一番,道:“可怜见儿的,好个俐落玲珑的孩子。”又顿了顿,道:“只是上回皇帝打发她送酪来,我就瞧着眼善,只记不起来,总觉得这孩子像是哪里见过。”太皇太后身侧的苏茉尔陪笑道:“太后见着生得好的孩子,总觉得眼善,上回二爷新纳的侧福晋进宫来给您请安,您不也说眼善?想是这世上的美人,叫人总觉得有一二分相似吧。”皇帝笑道:“苏嬷嬷言之有理。”

    太皇太后又与皇帝说了数句闲话,道:“我也倦了,你又忙,这就回去吧。”皇帝离座请了个安,微笑道:“谢皇祖母疼惜。”太皇太后微微一笑,轻轻颔首,皇帝方才跪安退出。

    御驾回到乾清宫,天色已晚。皇帝换了衣裳,只剩了琳琅在跟前,皇帝方才道:“没伤着吧?”琳琅轻轻摇了摇头,道:“太后只是叫奴才去问了几句话,并没有为难奴才。”皇帝见她并不诉苦,不由轻轻叹了口气。过了片刻,方才道:“朕虽富有四海,亦不能率性而为。”解下腰际所佩的如意龙纹汉玉佩,道:“这个给你。”

    琳琅见那玉色晶莹,触手温润,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,乃是“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。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”只听皇帝道:“朕得为咱们的长久打算。”她听到“长久”二字,心下微微一酸,勉强笑道:“琳琅明白。”皇帝见她灵犀通透,心中亦是难过。正在此时敬事房送了绿头签进来,皇帝凝望着她,见她仍是容态平和,心中百般不忍,也懒得去看,随手翻了一只牌子。只对她道:“今天你也累了,早些歇着去,不用来侍候了。”

    她应了是便告退,已经却行退至暖阁门口,皇帝忽又道:“等一等。”她住了脚步,皇帝走至面前,凝望着她良久,方才低声道:“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”她心中刹那悸动,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,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,明黄锦衣,紫貂端罩,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,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,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。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,竭力自持,念及前路漫漫,愁苦无尽,只是意念萧条,未知这世上情浅情深,原来都叫人辜负。从头翻悔,心中哀凉,低声答:“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”

    皇帝见她泫然欲泣,神色凄惋,叫人怜爱万千。待欲伸出手去,只怕自己这一伸手,便再也把持不住,喟然长叹一声,眼睁睁瞧着她退出暖阁去。

    她本和画珠同住,李德全却特别加意照拂,早就命人替她单独腾出间屋子来,早早将她的箱笼挪过来,还换了一色簇新的铺盖。她有择席的毛病,辗转了一夜,第二日起来,未免神色间略有几分倦怠憔悴。只是年关将近,宫中诸事繁忙,只得打起精神当着差事。

    这一日是除夕,皇帝在乾清宫家宴,后宫嫔妃、诸皇子、皇女皆陪宴。自未正时分即摆设宴席,乾清宫正中地平南向面北摆皇帝金龙大宴桌,左侧面西座东摆佟贵妃宴桌。乾清宫地平下,东西一字排开摆设内廷主位宴桌。申初时分两廊下奏中和韶乐,皇帝御殿升座。乐上,后妃入座,筵宴开始。先进热膳。接着送佟贵妃汤饭一对盒。最后送地平下内庭主位汤饭一盒,各用份位碗。再进奶茶。后妃,太监总管向皇帝进奶茶。皇帝饮后,才送各内庭主位奶茶。第三进酒馔。总管太监跪进“万岁爷酒”,皇帝饮尽后,就送妃嫔等位酒。最后进果桌。先呈进皇帝,再送妃嫔等。一直到戌初时分方才宴毕,皇帝离座,女乐起,后妃出座跪送皇帝,才各回住处。

   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,足足两个多时辰,回到西暖阁里,饶是皇帝精神好,亦觉得有几分乏了,更兼吃了酒,暖阁中地炕暖和,只觉得烦躁。用热手巾擦了脸,还未换衣裳,见琳琅端着茶进来,这二三日来,此时方得闲暇,不由细细打量,因是年下,难得穿了一件藕荷色素缎衣裳,灯下隐约泛起银红色泽,衬得一张素面晕红,似点了胭脂一般。心中一动,含笑道:“明儿就是初一了,若要什么赏赐,眼下可要明说。”伸手便去握她的手,谁想她仓促往后退了一步,皇帝这一握,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,心中不悦,只缓缓收回了手。见她神色凝淡,似是丝毫不为之所动,心中愈发不快。

    李德全瞧着情形不对,向左右的人使个眼色,两名近侍的太监便跟着他退出去了。琳琅这才低声道:“奴才不敢受万岁爷赏赐。”语气黯然,似一腔幽怨,皇帝转念一想,不由唇角笑意浮现,道:“你这样聪明一个人,难道还不明白吗?”她听了此话,方才抬起头来,说:“奴才不敢揣摩万岁爷的心思。”皇帝心中喜悦,只笑道:“就你这两句话,就应当重重处置——罚你陪朕守岁。”停了一停,又道:“大过年的,人家都想着讨赏,只有你想着怄气。”一说到“怄气”二字,到底忍俊不禁。

    李德全在外头,本生着几分担心,怕这个年过得不痛快,听着暖阁里二人话语渐低,到最后微不可闻,细碎如呢喃,一颗心才放下来。走出来交待上夜的诸人各项差事,双手在脸上搓了搓,道:“都小心侍候着,明儿大早,万岁爷还要早起呢。”

    皇帝翊日有元辰大典,果然早早就起身。天还没亮,便乘了暖轿,前呼后拥去太和殿受百官朝贺。乾清宫里顿时也热闹起来,太监宫女忙着预备后宫主位朝贺新年,琳琅怕有闪失,先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衣裳。可巧正扣着纽子,外面却有人敲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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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5-12-12 19:28:55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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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3 14:29:24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六章
琳琅问:“是谁?”却是画珠的声音,道:“是我。”她忙开门让画珠进来,画珠面上却有几分惊惶之色,道:“西六所里有人带信来,说是芸初犯了事。”琳琅心下大惊,连声问:“怎么会?”画珠道:“说是与神武门的侍卫私相传递,犯了宫里的大忌讳。叫人回了佟贵妃,连荣主子也没辙,人家都说,这是安主子窜掇着,给荣主子宜主子好看呢。”

    琳琅心中忧虑,问:“芸初人呢?”画珠道:“报信儿的人说锁到慎刑司去了,好在大节下,总过了这几日方好发落。”琳琅心下稍安,道:“有几日功夫,荣主子在宫中多年,总会想法子在中间斡旋。”画珠道:“听说荣主子去向佟贵妃求情,可巧安主子在那里,三言两句噎得荣主子下不来台,气得没有法子。”琳琅心下焦灼,知道佟贵妃署理六宫,懿旨一下,芸初坐实了罪名,荣嫔亦无他法。画珠眼圈一红,道:“咱们三个一路进宫来,眼睁睁瞧着芸初……”琳琅忆起往昔在浣衣房里的旧事,正是思前想后心潮难安,忽听门外小太监扣门,问:“琳姑娘在么?”琳琅忙问:“什么事?”

    小太监进来垂手打了个千儿,低声道:“琳姑娘,荣主子身边的晓月姐姐来了,想见见姑娘。”琳琅望了画珠一眼,画珠低声道:“定是为了芸初。”琳琅轻轻叹口气,对那小太监道:“晓月姑娘眼下在哪里?”那小太监道:“姑娘请跟我来。”

    琳琅随着他绕过宫墙,走至厢房后僻静处,却见二人静静伫立廊下,当先一人戴吉服冠,着香色龙袍,领后皆垂金黄绦,饰以杂宝,外罩夔龙团花褂子,正是后宫嫔位在新年里的吉服。她连忙行礼请安:“荣主子万福金安。”荣嫔一把搀住她,道:“妹妹快别多礼。”她低声道:“奴才不敢。”仍旧是规规矩矩行礼如仪。荣嫔长叹一声,道:“好妹妹,我的来意你想必已经知道。芸初往日里与你那样好,就如亲生姐妹一般,这回我是实实没有法子,只求妹妹瞧在往日的情谊上,救一救芸初。”琳琅道:“荣主子,琳琅但凡能使上力,如何不想救芸初,只是您是后宫主位,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何况琳琅。”

    谁知荣嫔竟双膝一曲跪了下去,晓月见她跪下,连忙也跪了下去。只唬得琳琅面色雪白,连忙亦跪下去:“荣主子,你这样要折煞琳琅。”只道:“晓月姐姐,请扶荣主子起来。”荣嫔双目含泪:“好妹妹,我知道你徜若肯,一定能救得了芸初——只求好妹妹答应我。”琳琅轻轻道:“主子,我自是千肯万肯想救芸初,只是这后宫里的规矩,只怕奴才无能为力,佟贵妃那里,奴才哪能说上话?”伸手去搀荣嫔,荣嫔却是纹丝不动,紧紧攥了她的手:“好妹妹,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,我的意思,你定是一早明白了,眼下别无他法,唯有釜底抽薪。”琳琅见她将话说透,只轻声道:“主子圣眷优隆,主子何不亲自去求万岁爷,万岁爷必然会瞧在主子面上,格外开恩赦过芸初。”

    荣嫔道:“我的情形妹妹如何不知道?我已经是近半年未见过万岁爷了,自从万岁爷为三阿哥的事恼了我,我早已是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,就算见着万岁爷,只怕话还没说完,就叫万岁爷驳回——私相传递,素来为万岁爷所恶,况且芸初是我的亲妹子,指不定还要问我个管教不严,包庇姑息。”说到此处,已经是潸然泪下。琳琅忆起往日与芸初的情谊,百般不忍,只低声道:“主子,求您快起来,大节下您这样子,叫旁人见着如何是好?”荣嫔一手拿绢子握了脸,直哀哀抽泣:“妹妹今日不肯答应,我只好长跪不起。”琳琅心中百般为难,那晓月语带哭腔,道:“我陪主子去瞧芸初姑娘,主子安慰芸初,说琳琅姑娘你在御前得用,必然肯帮这个忙,向万岁爷求个情。芸初还好生欢喜,说,不枉与琳琅姑娘你换帕结拜一场。”

    琳琅听到换帕结拜四个字,忆起昔日两人互换手帕,姐妹相称。自己获罪,她又冒险去探望自己,这一份情谊却不能视若等闲。心中一软,轻轻咬一咬下唇,道:“请荣主子快起来,奴才勉力一试就是了。”荣嫔听她答应下来,大喜过望,道:“好妹妹,你的恩德,我和芸初都铭记一辈子。”便要磕下头去,琳琅忙一把搀住,扶了她起来,道:“主子千万别这样说——成与不成,我心里根本没有底。”

    荣嫔道:“好妹妹,我都明白,只要你肯帮这个忙,就算万一不成,我和芸初一样感戴你的恩德。”琳琅道:“主子快别这么说,往日芸初待琳琅的好,还有主子您的照拂,琳琅都明白。”荣嫔只紧紧攥着她的手,眼圈红红的,似有千言万语,只说:“好妹妹,一切就托付你了。”到底在乾清宫左近,人多眼杂,不便久留,正欲回去,晓月心细,道:“主子,盥洗再走吧。”荣嫔亦觉察过来,踌躇道:“这会子上哪里去……”琳琅道:“主子若不嫌弃,就到我屋子里去。”荣嫔微笑道:“好妹妹,又要麻烦你。”

    琳琅道:“主子说哪里话,只要主子不嫌弃就是了。”引了她回自己屋中去,打了一盆热水来,晓月侍候荣嫔净面洗脸,又重新将头发抿一抿。荣嫔坐在那里,见梳头匣子上放着一面玻璃镜子,匣子旁却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,虽未做完,但针线细密,绣样精致,荣嫔不由拿起来,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,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,虽未绣完,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,宛若鲜活,不由笑道:“好精致的绣活,这个是做给万岁爷的吧?”琳琅面上微微一红,道:“是。”荣嫔抿嘴笑道:“现放着针线上有那些人,还难为你巴巴儿的绣这个。”琳琅本就觉得难为情,当下并不答话。只待晓月侍候她梳洗好了,打发她出门。

    太和殿大朝散后,皇帝奉太皇太后、皇太后在慈宁宫受后宫妃嫔朝贺,午后又在慈宁宫家宴,这一日的家宴,比昨日的大宴却少了许多繁琐礼节。皇帝为了热闹,破例命年幼的皇子与皇女皆去头桌相伴太皇太后,太皇太后由数位重孙簇拥,欢喜不胜。几位太妃、老一辈的福晋皆亦在座,皇帝命太子执壶,皇长子领着诸皇子一一斟酒,这顿饭,却像是其乐融融的家宴,一直到日落西山,方才尽兴而散。

    皇帝自花团锦簇人语笑喧的慈宁宫出来,在乾清宫前下了暖轿。只见乾清宫暗沉沉的一片殿宇,廊下皆悬着径围数尺的大灯笼,一溜映着红光谙谙,四下里却静悄悄的,庄严肃静。适才的铙钹大乐在耳中吵了半晌,这让夜风一吹,却觉得连心都静下来了,神气不由一爽。敬事房的太监正待击掌,皇帝却止住了他。一行人簇拥着皇帝走至廊下,皇帝见直房窗中透出灯火,想起这日正是琳琅当值,信步便往直房中去。

    直房门口本有小太监,一声“万岁爷”还未唤出声,也叫他摆手止住了,将手一扬,命太监们都侯在外头,他本是一双黄漳绒鹿皮靴,落足无声,只见琳琅独个儿坐在火盆边上打络子,他瞧那金珠线配黑丝络,颜色极亮,底下缀着明黄流苏,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,不由心中欢喜。她素性畏寒,直房中虽有地炕,却不知不觉倾向那火盆架子极近,他含笑道:“看火星子烧了衣裳。”琳琅吓了一跳,果然提起衣摆,看火盆里的炭火并没有燎到衣裳上,方抬起头来,连忙站起身来行礼,微笑道:“万岁爷这样静悄悄的进来,真吓了我一跳。”

    皇帝道:“这里冷浸浸的,怨不得你靠火坐着,仔细那炭气熏着,回头嚷喉咙痛。快跟我回暖阁去。”

    西暖阁里拢的地炕极暖,琳琅出了一身薄汗,皇帝素来不惯与人同睡,所以总是侧身向外。那背影轮廊,弧线似山岳横垣。明黄宁绸的中衣缓带微褪,却露出肩颈下一处伤痕。虽是多年前早已结痂愈合,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长可寸许,显见当日受伤之深。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,轻轻拂过那疤痕,不想皇帝还未睡沉,惺松里握了她的手,道:“睡不着么?”

    她低声道:“吵着万岁爷了。”皇帝不自觉伸手摸了摸那旧伤:“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时所伤,幸得曹寅手快,一把推开我,才没伤到要害,当时一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。”他轻描淡写说来,她的手却微微发抖,皇帝微笑道:“吓着了么?我如今不是好生生的在这里。”她心中思绪繁乱,怔怔的出了好一阵子的神,方才说:“怨不得万岁爷对曹大人格外看顾。”皇帝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倒不是只为他这功劳——他是打小跟着我,情份非比寻常。”她低声道:“万岁爷昨儿问我,年下要什么赏赐,琳琅本来不敢——皇上顾念旧谊,是性情中人,所以琳琅有不情之请……”说到这里,又停下来,皇帝只道:“你一向识大体,虽是不情之请,必有你的道理,先说来我听听,只有一样——后宫不许干政。”

    她道:“琳琅不敢。”将芸初之事略略说了,道:“本不该以私谊情弊,只求万岁爷给荣主子一个面子。芸初虽是私相传递,也只是将攒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赏赐,托了侍卫送去家中孝敬母亲,万岁爷以诚孝治天下,姑念她是初犯,且又是大节下……”皇帝朦胧欲睡,说:“这是后宫的事,按例归佟贵妃处置,你别去趟这中间的混水。”琳琅见他声音渐低,未敢再说,只轻轻叹了口气,翻身向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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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3 14:35:35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七章
因连日命妇入朝,宫中自然是十分热闹。这一日是初五,佟贵妃一连数日,忙着节下诸事,到了此日,方才稍稍消停下来。宫女正侍候她吃燕窝粥,忽听小太监满面笑容的来禀报:“主子,万岁爷瞧主子来了。”

    皇帝穿着年下吉服,身后只跟了随侍的太监,进得暖阁来见佟贵妃正欲下炕行礼,便道:“朕不过过来瞧瞧你,你且歪着就是了,这几日必然累着了。”佟贵妃到底还是行了接驾的礼,方含笑道:“谢万岁爷惦记,臣妾身上好多了。”皇帝便在炕上坐了,又命佟贵妃坐了,皇帝因见炕围上贴的消寒图,道:“如今是七九天里了,待出了九,时气暖和,定然就大好了。”佟贵妃道:“万岁爷金口吉言,臣妾……”说到这里,连忙背转脸去,轻轻咳嗽,一旁的宫女忙上来替她轻轻拍着背。

    皇帝听她咳喘不己,心中微微怜惜。道:“你要好好将养才是,六宫里的事,可以叫惠嫔、德嫔帮衬着些。”随手接了宫女奉上的茶,佟贵妃亦用了一口奶子,那喘咳渐渐缓过来,皇帝道:“朕想过了,慎刑司里还关着的宫女太监,尽都放了吧。大节下的,他们虽犯了错,只要不是大逆不道,罚他们几个月的月钱银子也就罢了。也算为太皇太后、皇太后、还有你积一积福。”

    佟贵妃忙道:“谢万岁爷。”迟疑了一下,却道:“有桩事情,本想过了年再回万岁爷,既然这会子讲到开赦宫女太监——宜主子宫里的一名宫女,与神武门侍卫私相传递,本也算不得大事,但牵涉到御前的人,臣妾不敢擅专。”

    皇帝问:“牵涉到御前的谁?”

    佟贵妃道:“那名宫女,欲托人传递事物给一名二等虾。”二等虾即是二等侍卫,皇帝素来厌恶私相递受,道:“竟是二等侍卫也这样轻狂,枉朕平日里看重他们。是谁这样不稳重?”佟贵妃微微一怔,道:“是明珠明大人的长公子,纳兰大人。”

    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纳兰容若,心下微恼,只觉纳兰枉负自己厚待,不由觉得大失所望。佟贵妃低声道:“臣妾素来听人说纳兰大人丰姿英发,少年博才,想必为后宫宫人仰慕,以至有情弊之事。”皇帝忆及去年春上行围保定时,夜闻箫声,纳兰虽极力自持,神色间却不觉流露向往之色,看来此人虽然博学,却亦是博情。只淡淡的道:“年少风流,也是难免。”顿了一顿,道:“朕听荣嫔说,那宫女只是传递俸银出宫,没想到其中还有私情。”

    佟贵妃微有讶色,道:“那宫女——”欲语又止,皇帝道:“难道还有什么妨碍不成?但说就是了。”佟贵妃道:“是,那宫女招认,她亦是受人所托,并不是她本人事主,至于是受何人所托,她却缄口不言。年下未便用刑,臣妾原打算待过几日审问明白,再向万岁爷回话。”皇帝听她说话吞吞吐吐,心中大疑,只问:“她受人所托,传递什么出宫?”佟贵妃见他终究问及,只得道:“她受何人所托,臣妾还没有问出来。至于传递的东西——万岁爷瞧了就明白了。”叫过贴身的宫女,叮嘱她去取来。

    却是一方帕子,并一双白玉同心连环。那双白玉同心连环质地寻常,瞧不出任何端倪,那方帕子极是素净,虽是寻常白绢裁纫,但用月白色玲珑锁边,针脚细密,淡缃色丝线绣出四合如意云纹。佟贵妃见皇帝面无表情,一言不发,眼睛直直望着那方帕子,她与皇帝相距极近,瞧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,心下害怕,叫了声:“万岁爷。”

    皇帝瞧了她一眼,那目光凛冽如九玄冰雪,她心里一寒,勉强笑道:“请皇上示下。”皇帝良久不语,她心下窘迫,嗫嚅道:“臣妾……”皇帝终于开口,声音倒是和缓如常:“这两样东西交给朕,这件事朕亲自处置。你精神不济,先歇着吧。”便站起身来,佟贵妃忙行礼送驾。

    皇帝回到乾清宫,画珠上来侍候换衣裳,只觉皇帝手掌冰冷,忙道:“万岁爷是不是觉着冷,要不加上那件玄狐端罩?”皇帝摇一摇头,问:“琳琅呢?”李德全一路上担心,到了此时,越发心惊肉跳,忙道:“奴才叫人去传。”

    琳琅却已经来了,先奉了茶,见皇帝神色不豫的挥一挥手,是命众人皆下去的意思。那李德全飞快的使个眼色,只不明白他的意思,稍一迟疑,果然听到皇帝道:“你留下来。”她便垂手静侍,见皇帝端坐案后,直直的瞧着自己,不知为何不自在起来,低声道:“万岁爷去瞧佟主子,佟主子还好吧?”

    皇帝并不答话,琳琅只觉他眉宇间竟是无尽寂廖与落寞,心下微微害怕,皇帝淡淡的道:“朕心里烦,你叫他们去传西洋传教士来陪朕说话。”琳琅却再也难以想到中间的来龙去脉,道:“这会子宫门快下钥了,万岁爷上次不是说乐可安神么?若是万岁爷不嫌,奴才吹段箫来给万岁爷听。”

    皇帝只觉有微微的眩晕,近在咫尺的芙蓉秀面,竟然不能再相视。本只是半信半疑,此时听了这句话,却已经隐隐猜到什么似的,声音又冷又涩:“你会吹箫?”她道:“原先学过一点。”皇帝点一点头,淡然道:“好,你取箫来,让朕听一听。”琳琅只觉皇帝今日十分不快,只以为是在佟贵妃处回来,必是佟贵妃病情不好。未及多想,只想着且让他宽心。回房取了箫来御前,见皇帝仍是端坐在原处,竟是纹丝未动。见她进来,倒是笑了一笑。她便微笑问:“万岁爷想听什么呢?”

    皇帝眉头微微一蹙,旋即道:“《小重山》。”她本想年下大节,此调不吉,但见皇帝面色凝淡,未敢多言,只竖起箫管,细细吹了一套《小重山》。

    “春到长门春草青。江梅些子破,未开匀。碧云笼碾玉成尘。留晓梦,惊破一瓯春。

    花影压重门。疏帘铺淡月,好黄昏。二年三度负东君。归来也,著意过今春。”

    惊破一瓯春……惊破一瓯春……皇帝心中思潮起伏,本有最后三分怀疑,却也销匿怠尽。心中只道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这四个字翻来覆去,直如千钧重,沉甸甸的压在心头,目光扫过面前御案,案上笔墨纸砚,诸色齐备,笔架上悬着一管管紫毫,珐琅笔杆,尾端包金,嵌以金丝为字,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黄袱,刀纸上压着前朝辗玉名家陆子岗的翠玉纸镇,砚床外紫檀刻金……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,心中却只是翻来覆去的想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

    琳琅吹完了这套曲子,停箫望向皇帝,他却亦正望着她,那目光却是虚的,仿佛穿透了她,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。她素来未见过皇帝有此等神情,心中不安,皇帝却突兀开口,道:“把你的箫拿来让朕瞧瞧。”她只得走至案前,将箫奉与皇帝,皇帝见那箫管寻常,却握以手中,怔怔出神。又过了良久,方问:“上次你说,你的父亲是阿布鼐?”见她答是,又问:“如朕没有记错,你与明珠家是姻戚?”琳琅未知他如何问到此话,心下微异,答:“奴才的母亲,是明大人的堂妹。”皇帝嗯了一声,道:“那末你说自幼寄人篱下,便是在明珠府中长大了?”琳琅心中疑惑渐起,只答:“奴才确是在外祖家长大。”

    皇帝心中一片冰冷,最后一句话,却也是再不必问了。那一种痛苦恼悔,便如万箭相攒,绞入五脏深处。过了片刻,方才冷冷道:“那日你求了朕一件事,朕假若不答应你,你待如何?”琳琅心中如一团乱麻,只抓不住头绪,皇帝数日皆未曾提及此事,自己本已经绝了念头,此时一问,不知意欲如何,但事关芸初,一转念便大着胆子答:“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奴才尽力而为,若求不得天恩高厚,亦是无可奈何。”

    皇帝又沉默良久,忽然微微一晒:“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好……这句话……甚好……”琳琅见他虽是笑着,眼中却殊无欢喜之意,心中不禁突得一跳。便在此时,李四保在外头磕头,叫了声“请万岁爷示下。”皇帝答应了一声,李四保捧了大银盘进来。他偏过头去,手指从绿头签上抚过,每一块牌子,幽碧湛青的漆色,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,用墨漆写了各宫所有的妃嫔名号,整整齐齐排列在大银盘里。身旁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,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,“噼叭”一声火光轻跳,在这寂静的宫殿里,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。

    他猛然扬手就将盘子“轰”一声掀到了地上,绿头签牌啪啪落了满地,吓得李四保打个哆嗦,连连碰头却不敢作声。暖阁外头太监宫女见了这情形,早呼啦啦跪了一地。

    她也连忙跪下去,人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,殿中只是一片死寂。只听那只大银盘落在地上,“嗡嗡嗡……”响着,越转愈慢,渐响渐低,终究无声无息,静静的在她的足边。她悄悄捡起那只银盘,却不想一只手斜剌里过来握住她手腕,那腕上覆着明黄团福暗纹袖,她只觉得身子一轻,不由自主站起来。目光低垂,只望着他腰际的明黄色佩带,金圆版嵌珊瑚,月白吩、金嵌松石套襁、珐琅鞘刀、燧、平金绣荷包……荷包流苏上坠着细小精巧的银铃……他却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,他直直望着她,眼中似是无波无浪的平静,最深处却闪过转瞬即逝的痛楚:“你不过仗着朕喜欢你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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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3 14:36:44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十八章
只听咣啷一声,那白玉连环掷在她面前地上,碎成四分五裂,玉屑狼籍。那帕子乃是薄绢,质地轻密,兀自缓缓飞落。他眼中似有隐约的森冷寒意:“朕以赤诚之心待你,你却是这样待朕。”她此时方镇静下来,轻声道:“琳琅不明白。”皇帝道:“你巴巴儿替那宫女求情,怨不得她回护你,虽物证俱在,至今不肯招认是替你私相传递。”

    琳琅瞧见那帕子,心下已自惊惧,道:“这帕子虽是琳琅的,琳琅并没有让她私相传递给任何人,至于这连环,琳琅更是从未见过此物。琳琅虽愚笨,却断不会冒犯宫规,请万岁爷明鉴。”抬起眼来望着他,皇帝只觉她眸子黑白分明,清冽如水,直如能望见人心底去,心头浮躁之意稍稍平复,淡然道:“你且起来说话,个中缘由,待将那宫女审问明白,自会分明。”顿了顿方道:“朕亦知道,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”

    她只跪在那里,道:“那宫女一直与琳琅情同姐妹,这方帕子,便是琳琅与她换帕结交时交给她的,琳琅一时顾念旧谊,才斗胆替她向万岁爷求情,不想反受人陷害,事既已至此,可否让琳琅与芸初当面对质,实情如何还请皇上明察。”他慢慢道:“我信你,不会这样糊涂。朕定然彻查此事。”她只见他眼底冽凛一闪:“你与容若除了中表之亲,是否还有他念。”琳琅万万未想到他此时突然提及纳兰,心下惊惶莫名,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。皇帝在灯下瞧着分明,琳琅见他目光如冰雪寒彻,不由惶然惊恐,心中却是一片模糊,一刹那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,却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,只怔怔的瞧着皇帝。

    皇帝久久不说话,殿中本就极安静,此时更是静得似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——他突兀开口,声调却是缓然:“你不能瞒我……”话锋一转:“也必瞒不过朕。”她心下早就纠葛如乱麻,却是极力忍泪,只低声道:“奴才不敢。”他心中如油煎火沸,终究只淡然道:“如今我只问你,是否与纳兰性德确无情弊。”目不转睛的瞧着她,但见她耳上的小小阑珠坠子,让灯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颈中,小小两芒幽暗凝伫,她却如石人一样僵在那里。只听窗外隐约的风声,那样遥远。那西洋自鸣钟嚓嚓的走针,那样细小的声音,听在他耳中,却是惊心动魄。嚓的每响过一声,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,一路沉下去,一路沉下去,直沉到万丈深渊里去,只像是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。

    她声音低微:“自从入宫后,琳琅与他绝无私自相与。”

    他终究是转过脸去,如锐刺尖刀在心上剜去,少年那一次行围,误被自己的佩刀所伤,刀极锋利,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觉,待得缓慢的钝痛泛上来,瞬间迸发竟连呼吸亦是椎心刺骨。只生了悔,不如不问,不如不问。亲耳听着,还不如不问,绝无私自相与——那一段过往,自是不必再问——却原来错了,从头就错了。两情缱绻的是她与旁人,青梅竹马,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却原来都错了。自己却是从头就错了。

    她只是跪在那里,皇帝只瞧着她,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,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,仿佛只是想从她身上瞧见别的什么,那目光里竟似是沉沦的痛楚,夹着奇异的哀伤。她知是瞒不过,但总归是结束了,一切都结束了。他八岁御极,十六岁铲除权臣,弱冠之龄出兵平叛,不过七八年间,三藩俱是大势已去——她如何瞒得过他,心中只剩了最后的凄凉。他是圣君,叫这身份拘住了,他便不会苛待她,亦不会苛待纳兰,她终归是瞒不过,他终归是知悉了一切。他起初的问话,她竟未能觉察其间的微妙,但只几句问话,他便知悉了来龙去脉,他向来如此,以睿智临朝,臣工俱服,何况她这样渺弱的女子。

    过了良久,只听那西洋自鸣钟敲了九下,皇帝似是震动了一下,梦呓一样暗哑低声:“竟然如此……”只说了这四个字,唇角微微上扬,竟似是笑了。她唯有道:“琳琅罔负圣恩,请皇上处置。”他重新注目于她,目光中只是无波无浪的沉寂,他望了她片刻,终于唤了李德全进来,声调已经是如常的平静如水,听不出一丝涟漪:“传旨,阿布鼐之女卫氏,容工德淑,予册答应之位。”

    李德全微微一愣,旋即道:“是。”又道:“宫门已经下匙了,奴才明天就去内务府传万岁爷的恩旨。”见琳琅仍旧怔怔的跪在当地,便低声道:“卫答应,皇上的恩旨,应当谢恩。”她此时方似回过神来,木然磕下头去:“琳琅谢皇上隆恩。”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。视线所及,只是他一角明黄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,杌上鹿皮靴穿缀米珠与珊瑚珠,万字不到头的花样,取万寿无疆的吉利口采。万字不到头……一个个的扭花,直叫人觉得微微眼晕,不能再看。

    皇帝的目光根本没有再望她,只淡然瞧着那鎏金错银的紫铜熏笼,声音里透着无可抑制的倦怠:“朕乏了,乏透了,你下去吧。明儿也不必来谢恩了。”她无声无息的再请了个安,方却行而退,皇帝仍是纹丝不动盘膝坐在那里,他性子镇定安详,叫起听政或是批折读书,常常这样一坐数个时辰,依旧端端正正,毫不走样。眼角的余光里,小太监打起帘子,她莲青色的身影一闪,却是再也瞧不见了。

    李德全办事自是妥贴,第二日去传了旨回来,便着人帮忙琳琅挪往西六宫。乾清宫的众宫人纷纷来向她道喜,画珠笑逐颜开的说:“昨儿万岁爷发了那样大的脾气,没想到今儿就有恩旨下来。”连声的道恭喜,琳琅脸上笑着,只是怔仲不宁的瞧着替自己收拾东西的宫女太监。正在此时远远听见隐约的掌声,却是御驾回宫的信号。当差的宫女太监连忙散了,画珠当着差事,也匆匆去了。屋里顿时只剩了李德全差来的两名小太监,琳琅见收拾的差不多了,便又最后拣点一番,他们二人抱了箱笼铺盖,随着琳琅自西边小角门里出去。方出了角门,只听见远处敬事房太监“吃……吃”的喝道之声,顺着那长长的宫墙望去,远远望见前呼后拥簇着皇帝的明黄暖轿,径直进了垂花门。她早领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见谢恩,此时遥相望见御驾,轻轻叹了口气,那两名太监本已走出数丈开外,远远候在那里,她掉转头忙加紧了步子,垂首默默向前。

    正月里政务甚少,唯蜀中用兵正在紧要。皇帝看完了赵良栋所上的折子——奏对川中诸军部署方略,洋洋洒洒足足有万言。头低的久了,昏沉沉有几分难受,随口便唤:“琳琅。”却是芳景答应着:“万岁爷要什么?”他略略一怔,方才道:“去沏碗酽茶来。”芳景答应着去了,他目光无意垂下,腰际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,襁外结着金珠线黑丝络,却还是那日琳琅打的络子,密如丝网,千千相结。四下里静悄悄的,暖阁中似乎氤氲着熟悉的幽香。他忽然生了烦躁,随手取下套襁,撂给李德全:“赏你了。”李德全诚惶诚恐忙请了个安:“谢万岁爷赏,奴才无功不敢受。”皇帝心中正不耐,只随手往他怀中一掷,李德全手忙脚乱的接在手中。只听皇帝道:“这暖阁里气味不好,叫人好生用焚香熏一熏。起驾,朕去瞧佟贵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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